当帝王景琰遇到了少年林殊
01
下了一个白日的雨终于停了，明月半墙，月光从摇曳的叶间影影绰绰地落在地上，投射进偌大的宫殿内，照亮了武英殿内的一方书案。
烛火跳跃在纸上明灭不定，眼睛已看得有些胀痛，年轻的帝王暂时放下了笔，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稍稍缓了缓。
今年的雨水要比往年多了很多，加上大梁国土辽阔，从南至北的雨水时间并不相同，五月南方洪涝的时候北方正值春旱，到了七月北方洪涝的时候，南方又因为水灾死了很多人蔓延起了疫病。
这几年，在萧景琰的治下，朝廷已经风清气正了许多，可是萧景琰也清楚地方还存在着贪官污吏，且根本不可能被清除，因此也只能尽力压制着他们，不让他们进入到庙堂高位。
但今年灾情危急，受灾地区极广，萧景琰不得不把所有能做事的人都顶了上去，又为了不重蹈献王誉王覆辙，只能将身边信得过的大臣尽数派往各地，指挥赈灾事宜。
现下留在金陵朝廷的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虚职官，不能指望他们来事事操心，于是对于各地面临的灾情应如何调配物资和灾民安置的责任就全落在了萧景琰的肩上。
再睁开眼时，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一丝光也透不出来，殿外漆黑一片，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砸在石板上的声音像鼓声一样，催促着萧景琰。
萧景琰不敢再拖延，把笔在墨砚里重重地浸满墨汁，又欲提笔继续布陈。
垂眼的一瞬，他似乎看见殿门旁有一角衣袂一闪而过，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把目光落在了纸上，甚至没有在脑海中多停留一秒。
02
门外穿着白衣的少年林殊正打量着这座阴冷黑暗的宫殿，觉得惊奇不已，明明他刚刚不是还在阳光热烈的草场上和景琰一起驯马的吗？
不知道那水牛王爷要是看到自己突然消失了会不会急得冲进泥潭里打滚？
想到这里，林殊忍不住笑起来，他自小在琅琊阁中就看过了不少光怪陆离的传说，如今既然来了这里，也必定是有什么缘由。
林殊迈步进了殿内，眯起眼睛，从黯淡的黄色光线中细细勾勒出书案上的那人的容貌。
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拉出了萧景琰的思绪，他的脸色变得严峻，顿住了笔画，迅速抬眼看向声源处，大喝一声：“谁？！”
帝王的威严一下就震住了未及弱冠的林殊，他的脚步停下了，可他依然抬着头看向那坐于最高处的人，烛火迸出火星，炸出的光照亮了那人的脸，“景琰？！”林殊没想到景琰也一起来了，急忙跑上去。
萧景琰怔住了，他有多久没再听见过这个声音了？是十六年，还是三年？他自己也不知道，但那确是他在年少时在耳边常常响起的少年声音。
萧景琰定定地注视着那白衣少年快步跑到了他的身边，他像萧景琰早已阔别多年的北境草原上的白云一样，随风而至，自由潇洒。
萧景琰的眼里噙满泪水，直至林殊到了跟前也只是看着他，不发一言，将他和脑海深处的少年细细对比。
林殊看着面前的萧景琰满眼悲戚地看着自己，身着他很少穿的黑服，鬓角生了些许白发，见了他也不和往常一样来搂住他的肩，他就知道，那不是他认识的萧景琰。
但看到景琰面色悲凄，林殊也十分不好受，又上前一步，手搭上他的双肩，“景琰？发生什么事了吗？”
萧景琰擦去了盛不住的眼泪，偏过头，不再看他，继续提笔疾书，“没事，小殊，我年纪大了，自从你出兵大渝后，我就时常能看见你，却从没看见过这样的你……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只是今晚事务实在繁多，不能陪你了……”
林殊听明白了萧景琰以为自己是他的幻象，即可气又心疼，拉住他的手臂，“景琰，你看看我，你能碰到我，我不是你的幻象，我是小殊啊！我是林殊你听见了没有？”
萧景琰的手顿了，下一刻又重新书写，连目光也未离开过纸面，只是眼里升起了浓雾，又一次模糊了字样，让他什么也看不清。
林殊凑过去看他写的东西，发现都事关赈灾要宜，于是便也没再吵他，只是静静地和他坐在一处，看着他那张有些陌生的面孔。
雨越下越大，萧景琰的笔迹也不断变得凌乱起来，林殊看着天色，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天亮了，而萧景琰也已经将大致的规划写好了。
“景琰，景琰，别写了，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
林殊能看见他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和眼中的血丝，和他熟识的那个明艳风灼的景琰是不一样的，他能大致感受到面前的这个人经历过多少磨难。
萧景琰置若罔闻，手中一刻不停。
林殊忍不住腹诽这水牛脾气真是什么时候都不会改。
他起身夺去了萧景琰手中的笔，重重地拍在了案上发出不小声响，林殊逞他还没反应过来的间隙，抱住他的头靠在腰间，“景琰，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
萧景琰疑心于为何触感如此真实，但他不愿再细想，犹豫不久，默默地用手臂环住了林殊的腰，任凭自己沉浸在虚幻的泡沫中。
“小殊，我好想你……我看见过是梅长苏的你，却第一次见还是林殊的你，你还年轻，还好好的活着，真好……”
林殊难以想象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一言不发，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别怕，景琰，我一直都在。”
“这些年里你时刻都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只是，我更想让你站在我身边……我像你期盼的一样做一个好皇帝，可高处不胜寒，小殊，这条路太孤独了……”
虽然从景琰的话语中得知自己活得并不长久，但林殊并不感到遗憾恐惧，他只是心疼景琰，“景琰，对不起，留下你一个人……”
“没关系，小殊，没关系，只要你还能像这样时时回来陪陪我，就好了。”
可林殊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来，他松开景琰，坐在他的身旁，捧住了他的脸，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嘴角。
苦涩，凉意，隐忍，这是林殊所感受到的，他用力在唇齿间去安抚萧景琰，可景琰始终一动不动，甚至也不曾闭眼，只是看着他。
林殊第一次对景琰做如此出格的事，还被他直勾勾地看着，也不免羞涩，喘着气微微退开，“景琰，我失礼了……只是，希望你能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你，不管未来我变成什么样，哪怕化为齑粉，我的心不会改变。”
萧景琰抱住了他，“我知道的，小殊，只是，哪怕我的思慕如江河不尽，也不能在幻境中如此亵渎于你，你太好……”
眼泪打湿了林殊的衣襟，一阵绵延无尽的潮湿伸进了林殊的心，他轻轻抚着萧景琰有些弯曲的脊背，目光穿过殿门，横跨过奇异未知的时空。
03
萧景琰醒了，正斜躺在龙椅上，明亮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脑海中的记忆慢慢回笼，他是高兴的，庆幸自己看见小殊，也庆幸自己没有对小殊做了过分的事情。
他紧绷的心弦因放晴的天空而放松了许多，起身继续完成灾区部署，正欲落笔之时，却看见纸上的笔记早已密密麻麻，细节之处详尽周全，连灾后如何恢复百姓生活也列好了细则。
其上的笔迹翩若惊鸿，如北境的野草一样挺拔坚韧，那是萧景琰临摹得最多的，却永远写不出其半点风采的字迹。
原来，那不是幻境。
很多年后，朝臣们都会记得在承圣六年八月廿十，当他们登上殿堂早朝时，目睹了向来不苟言笑的皇帝在高位之上号恸欲绝。
他们谁都没有看见，案上那张部署图的边角处留有一句话：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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